充分吗？这都可以视而不见，兰江县到底有多黑啊？我真他妈以我也是兰江人为耻。”

李维骂人了，但电话那头的屈队并没生气。疑点是明摆着的，上面就是不让查，说明推翻原有结案的阻力太大，而且阻力来自方方面面。

一次次看到希望，又一次次破灭，李维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，如果屈卫红是屈队推理的那样，以死抗争，那更是个大傻瓜。李维在两眼冒火，院子里焦躁地转着圈，特别想找个人打一架。

甄老师也在院子里，李维打电话的内容她听得清清楚楚，拍拍李维的肩膀说：“事已至此，算了吧，李维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，听话，回家看看你爸妈，然后乖乖上飞机回上海，好不好？”

“不，我就不，我跟他们没完！”

这时屈小红也来到院子，她是来跟甄老师来告别的，准备带儿子回宜江了。屈小红估计也听到李维发的脾气了，劝了李维几句，然后握住甄老师的手：“嫂子，你可千万别学李维啊，你现在不能动气，头三个月最危险了，你岁数又大。”

嫂子？头三个月？小红在说些什么呀？李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甄老师。

甄老师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红晕，既有尴尬、也有将为人母的忐忑：“这段日子我整个人都是懵的，完全没想过这些，昨天才让小红陪我去医院查了一下，还真是怀孕了。所以，不跟他们说也不行了，想不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当母亲，唉，可惜卫红他却…”说着说着又是一脸悲苦。

听到这个消息，李维的心情特别复杂，说不清想笑还是想哭，屈卫红居然留了这么一个后手。新生命的出现，对屈卫红的爸妈和屈爷爷多少是个念想，有这念想，也能早一点走出悲痛。可这又让何莉萍和豆豆何以自处？这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了，谁也断不了他们这家务事。

“李维，陪我散会儿步吧，小红说怀孕后不能老躺着。”甄老师的眼神既温柔又坚强，都说女人是水做的，真的是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坎儿，水都可以淌过去。

从后门出了院子，往坡下走没办法散步了，只能往坡上走。夏天的傍晚经常有暴雨，此时六七点的光景，雨过天晴，晚霞漫天，连周围工地上扬起的尘土都被洗干净了，坡上仅剩的一小片树林显得郁郁葱葱，仿佛它们也在孕育新的生命。

站到坡顶向北望，可以远眺更加郁郁葱葱的东山，李维忽然就想起了高二那次春游。那天是何莉萍第一次对屈卫红表白，也是屈卫红第一次承认他喜欢甄老师，往事如烟，人已不见。

李维问甄老师：“还记得当年在东山顶上，万守中问我们东山是座什么山吗？”

“嗯，记得，他说东山是座英雄之山。”

“屈卫红一直有个执念，要做你的英雄。可惜当年的他，不但没能拯救你，还把自己搞得很惨，现在终于做了一回乡亲们的英雄，却又撇下你，自己先走了。屈卫红终究没能成为你的英雄。唉，甄老师，当年屈卫红为什么被开除，后来他跟你讲没？那件事其实我也有责任...”

甄老师淡淡地笑了一下：“讲过啦，说你失恋了受了刺激，说我的坏话，他一怒之下就去找陈校长报仇了。是不是这样？其实卫红他明白，我也明白，你说的是气话。卫红心里的恨不是别人刺激得来的，不能怪你，可惜啊，他报仇搞错了对象…”

“搞错了对象？”李维也和当初屈卫红一样莫名其妙，甄老师就把那段往事又讲了一遍，李维听完后想了想，虽说是预料之外，却在情理之中，也对郭勇这人有了全新的认识。

甄老师说：“人要学会跟自己和解，屈卫红就是太执着了，你不要学他。这次你这么愤怒做了这么多事，不会还在为当年的事愧疚吧？真的没必要。”

李维摆摆手说：“那倒没有，愧疚是有一点，但我这人很容易原谅自己，年少无知嘛。我一直自诩是个愤青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，其实就是发发牢骚，百无一用是书生，跟我当年看不起的、只会喝酒骂娘的老爹一个样子。这次卫红之死实在是把我刺激狠了，它突破了我忍耐的极限，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，我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，甄老师，你能理解吗？”

“我懂，我当然懂，谁没年轻过呢？”甄老师的眼神变得悠远，可能想起了更久远的往事：“东山是座什么山？其实它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，是不同的人赋予了它不同的意义，山一直在那里，它沉默不语。李维，你的人生也一样，只有你自己能赋予它意义，别人怎么评价怎么定义，都不重要！”

李维眼里有光，郑重地说：“那就让我们东山四虎，为东山赋予一个新的意义吧。”

甄老师没劝李维，人都是自己说服自己的，她又说起了屈卫红：“你刚才说，卫红没做成我的英雄，这话不对。当年我北京的往事你略知一二吧，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，因为碰到了卫红，碰到你们这群少年，我的心才活过来，我很感激他，但我不能也不该参与他的生活，所以我远走欧洲十几年。谁能想到呢，在我人生半老的时候又和他相遇了，但我依然不敢奢望什么未来，还是怪我没勇气啊！现在卫红走了，却送给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，一个孩子，让我不用孤独终老。所以，卫红他就是我的盖世英雄！”

晚上，李维终于回了老石桥自己的家，又是老爸一个人在家，见到儿子既不惊喜也不惊吓，只是问：“端午不是刚回来过，怎么又回来了？失业了？”

李维说回来参加屈卫红的葬礼，李正河同志也就没再多问，他当然知道屈卫红出事了，自顾自感慨：现在这世道真不叫个世道，把人杀了判个过失杀人，明显有人指示，那些贪官只要钱给够了，什么都摆得平...李维心里很烦，老百姓个个都看不惯，却个个都不说，怪谁呢？当然，李维没去怼老爸，而是说：“我累了，洗洗睡了。”

李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，却怎么也睡不着，一个想法慢慢成型。他爬起来，打开电脑，登录 QQ，写下一篇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：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！

两个月前，我们在兰江举行了盛大而浪漫的十五周年聚会，致我们永不散场的青春。那个晚上的我们熠熠生辉，因为我们并肩走过青春，又相约在未来继续同行，给彼此温暖，给彼此力量。

可仅仅两个月后，屈卫红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们。

原来我们的世界并不都是美丽，岁月也并不都是静好，有些黑暗我们看不到，有些黑暗我们看到了，叹口气然后转过头去。难道这一次我们还要转过头去不看吗？屈卫红不是电视上的新闻，不是街头巷尾的闲谈，他是我们中的一员，是刚刚还把酒言欢的真真切切的兄弟！

在和开发商、拆迁公司谈判时坠楼，警察却以意外死亡结案，你们不愤怒吗？英雄含冤而死，凶手却能逍遥法外，你们不愤怒吗？我们无法探知一个人全部的内心世界，但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他做过的事情：屈卫红为新桥村的村民阻止暴力拆迁，他为不明死去的谭阿伯鸣冤上访，他还实名举报县委书记贪污腐败…其实面对这些,他同样可以转过头，但他没有，他认定有些事不能视而不见，而有些正义必须要去争取。

长大是个不再相信的过程，我们磨平了棱角，收起了锋芒，什么也不相信了。不信努力就有回报，不信世间还有公平。我们不相信英雄，更不相信自己也可以是英雄。

兰江是我们的家乡，它变成现在这样，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，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，包括我们自己，习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，习惯了忍气吞声得过且过。

因为屈卫红，这一次我不想再转过头去了，我想再相信一次：自己还有热血，你们也还有热血。

还记